
曾早紅(右)和女兒看著相冊回憶以前的生活

曾早紅在創作繪畫作品

曾早紅創作的繪畫作品

曾早紅一家

曾早紅回憶年輕時的生活
一張張細膩的白描畫作在桌上鋪陳開來,牡丹含苞、蝴蝶振翅、蜜蜂輕繞。而執筆描繪這一切的,是一位80歲的老人曾早紅。
從1945年至2025年,曾早紅的80年,是一代人的風雨錄。她5歲上臺指揮全校師生大合唱,卻因“女子讀書無用”的偏見和洪災而輟學放牛;曾憑借實干成為婦聯主任、興修基礎水利設施的帶頭人,也經歷過掏煤灰、打零工維生的艱難歲月,最終在黃石這座城市扎下根。
她生于戰火年代,經歷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洪災和貧困,卻始終以不屈的堅韌和質樸的熱愛,對抗著歲月的磨礪。如今,她在歌聲、剪紙與畫筆之間,將生活過得如同她筆下的花朵——安靜而優美地綻放。
血色記憶和水患年代
1945年,曾早紅出生于湖北麻城閆河鎮。其父曾凡木生于1922年,是當地少有的讀書人,先后就讀于私塾和本地稱為“長學”的深造學塾,學識廣博。學成后,他接手了家中臨街鋪面維持生計。
那是戰火紛飛的年代。20世紀40年代,日軍鐵蹄踏入湖北,麻城一帶時局動蕩。曾早紅回憶,小時候曾聽母親說過,日軍飛機轟炸時,炸毀了閆河鎮的北城墻根,3名身穿白府綢褂纏著小腳的女人不幸遇難。“她們被發現時,3個人手扯著手,滿身是血,”她頓了頓,“其中一個還是孕婦。”
為躲避日軍,鎮上的女孩子都把柴火灶鍋底的黑灰抹在臉上,扮成男孩藏在家里。所幸日軍并未久留,“他們炸了一陣,就向西返回縣城,沒有闖進百姓家里。”曾早紅推測,閆河東邊是大河,十里外就是山區,“他們估計是對山區有顧忌,沒敢往東去。”
新中國成立后,人民生活迎來了新曙光。
1950年,曾早紅入讀由鎮上火陽廟改建的閆河小學。“那時候女孩子能上學的不多,我有幸讀了幾年書,沒成‘睜眼瞎’。”她回憶說,老師來自天南地北:有北方人、南下干部,也有出身資本家家庭卻投身革命的女性,為古鎮帶來新風。
這一年夏天,閆河鎮遭遇洪水,許多房屋被沖毀,包括曾早紅家在鎮南街的商鋪。“我家的鋪子就在南街,前對河、后有塘,洪水沖來,房子被完全沖倒沖走,家里什么都沒有了,連碗筷都沒有,過日子要從重新置辦碗筷開始。”曾早紅感慨道。
1952年,曾家被迫遷回祖籍涼亭村老家。父親本是讀書人,不善農事,家境愈發艱難。她喃喃道:“‘水打沙壓’,這是我小時候經常聽到的四個字。”
從赤腳挖藕到婦聯主任
“我在家是老大,被當男孩子用。”曾早紅苦笑著說。她的童年始終與饑餓相伴,平日挖野菜,冬天赤腳下到藕塘挖藕、捉甲魚,給一家人充饑。
回鄉后,因家境貧困,她常年赤腳走路。奶奶心疼,特意請木匠為她做了一雙木屐。六七歲時,她穿著笨重的木屐,跟著大人上山挖藥砍柴。稍大一些,她每天雞鳴起身,挑柴走三十里路到縣城販賣。
曾早紅曾有一件到腳踝的長褂,只有過年走親戚才舍得穿,拜完年便脫下收好,一直穿到衣服短至腰際。父親原本要她放牛貼補家用,后來老師發現她識字,便主動登門勸說,她才于1953年重返校園。在校期間,曾早紅成績優異、連跳兩級,還擔任班長,可父親仍認為“女子讀書無用”,四年級后她再度輟學。
盡管如此,她依舊沒有氣餒。“我要跟著毛主席走,搞生產、鬧革命。”她堅定地說,她要全身心投入到集體生產勞動中。她做事勤快麻利,跟大人們一樣挑草頭,照顧老人和哺乳婦女,這些都被全村人看在眼里。
1963年,社教工作隊進駐閆河。當時的陽新縣副縣長、老紅軍、南下干部李邦治被派到涼亭村蹲點。經李邦治推薦,曾早紅被選為閆河三大隊(涼亭村)婦聯主任和大隊管委會委員。
此后,她除了參與生產,還負責宣傳、調解矛盾、唱樣板戲,后又調往多個水利工地帶隊興修水利,任鐵姑娘隊隊長。每天起早貪黑,冬天河水刺骨,她總是第一個下河,帶頭發動大家。
1969年,曾早紅與同鎮的退伍軍人周松明結婚。同年,周松明被招工到黃石市礦務局工作,兩人婚后育有一女兩兒,生活平淡幸福。1980年后,曾早紅利用臨街房優勢和剪紙、扎花手藝,擺百貨攤、開手扎店,同時種菜養豬,撐起了整個家。
從礦工家屬到城市安居
1985年,為解決多數職工的夫妻兩地分居問題,黃石市礦務局落實國家“農轉非”政策,曾早紅和孩子們的戶口從麻城遷到黃石,一家人在位于大冶保安的黃石市礦務局沙田煤礦團聚。
那時的黃石市正處在工業發展的黃金時期,煤礦、鋼鐵等重工業支撐著這座城市的經濟命脈,無數工礦家庭在時代浪潮中尋找新的出路。
“我愛人在礦采煤區工作,礦里把婦女組織起來,派我當隊長,煤從井上倒下來,我們就去把煤往下扒。”曾早紅說。
1989年,因資源日漸枯竭,沙田煤礦面臨下馬,曾早紅一家搬至中窯醫院街居住,半年后又遷往聯合村,住在租房里,生活很不方便且艱難。
“礦里分流我愛人去秀山煤礦,他當時快50歲了,又不熟悉那邊情況,我們就沒讓他去,在市內到處打零工。”曾早紅說,全家就靠礦里每月發的80元生活費和零工收入過日子。“三個孩子都在上學,每天一睜眼就想,交租金的日子又快到了。”
為了維持生計,曾早紅早起賣菜、賣面窩,還在港務局碼頭賣面包。那一聲聲吆喝,承載著一家人的溫飽。艱難時期,她還做過清潔工,全家人一起扎花圈售賣以補貼家用。
盡管生活困頓,曾早紅從未放棄對子女教育的重視。1992年,大女兒周國英從財校畢業后進入金虹大廈工作。陸續地,大兒子上班,小兒子考上景德鎮陶瓷大學,老伴和她也相繼退休,每月有穩定的退休金,家庭經濟狀況逐漸好轉。
2001年,他們在聯合村半山腰買下一套90多平方米的私房。“雖然是私房,但畢竟是有‘家’了。”周國英說,勤勞的父母親還在房子后面開辟了一片菜園,種上瓜果蔬菜。每逢年節,父母親總是摘些蔬菜,讓兒女們帶回去嘗個新鮮,日子和菜園一樣熱鬧。
幸福生活像花兒一樣
孩子們都成家立業后,忙碌了大半輩子的曾早紅終于清閑下來,重拾兒時的愛好。
“我做小孩的時候,村里的婦女個個心靈手巧,我奶奶、母親、姑媽都是挑花繡朵的高手,能做雙面繡的花樣和腰帶。”她記得,在那個物資短缺卻充滿創造力的年代,老人們能用碎布條拼貼出精美的鞋面。
耳濡目染之下,曾早紅也繼承了這份匠心與巧思,將藝術融入日常生活。周國英回憶道:“媽媽擅長畫花樣,會剪紙,我小時候,經常有人送鞋墊來請她畫花樣。”雖然未曾受過專業訓練,但曾早紅的畫作充滿想象力。
“媽媽畫畫沒有臨摹畫冊,就是描繪內心的世界。隨筆走勢,她畫的蝴蝶姿態靈動,牡丹朵朵不同,每幅畫都不一樣。”周國英珍視母親的每一幅作品,笑著說:“我準備都給她裱起來。”
繪畫之外,曾早紅還特別鐘情剪紙,她告訴記者:“1990年,我弟結婚時沒錢裝修,我用紅紙剪了4只大蝴蝶,貼在房子天花板的四角,中間貼一個大大的雙喜字,親戚朋友都說很好看,很喜氣。”
這份與生俱來的藝術天賦,讓曾早紅在音樂領域同樣綻放光彩。她從小嗓音清亮、樂感強,5歲剛上學不久,就被學校培養唱歌和指揮。
“有一年六一兒童節,老師叫我領舞扭秧歌。”說著,她即興扭起腰來,哼著熟悉的節奏,仿佛重回童年舞臺。1953年,她榮獲閆河全區歌唱比賽第一名,獎品是3籮筐麻餅,全校師生一起分享了這份甜蜜。
說著,她又動情地哼唱起來:“我家的表叔數不清……”“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……”
80歲的曾早紅,歌聲依舊洪亮動人。沉浸在回憶中的她,眼神閃爍著青春的光彩,臉上的笑容如花兒般綻放。(記者 石教燈/統籌 萬泰然/文)
東楚快評
讓平凡生命綻放非凡芳華
■趙志宏
這篇關于八旬老人曾早紅的通訊,讀罷掩卷,縈繞于心的不僅是其八十載的人生風雨,更是一種跨越時代的磅礴力量。她的故事,是一首個人與家國同頻共振的史詩,更是對“何以幸福”這一時代之問最鏗鏘、最動人的回答。
曾早紅的人生軌跡,深深烙印著國家的記憶。從日寇對家園的蹂躪、戰火中的顛沛、洪災后的赤貧,到建設時期的揮灑汗水、改革開放后的奮起拼搏,她從未向命運低頭。“女子讀書無用”的偏見壓不垮她,生活的重擔磨不滅她。她用一種近乎本能的堅韌,將每一次磨難轉化為生命的養分。這種“不屈的堅韌”,正是中華民族歷經滄桑而生生不息的精神密碼,是無數普通中國人在時代浪潮中奮楫前行的真實寫照。
更為珍貴的是,她在與生活的較量中,始終守護著內心的詩意與熱愛。無論是青年時在水利工地上帶頭唱響樣板戲,還是晚年于窗前靜心描繪牡丹蝴蝶,藝術始終是她精神的棲息地。這份“質樸的熱愛”,讓她在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里,能用紅紙剪出喜慶的蝴蝶;讓她在生活困頓的歲月里,仍能保持歌聲的洪亮。她并非不食人間煙火,而是深諳“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”,用藝術將瑣碎日常升華為寧靜優美的綻放。
如今,我們身處一個機遇與壓力并存的時代,物質的豐富有時伴之以精神的焦慮。曾早紅的故事猶如一面鏡子,映照出生命的本質:幸福從來不是命運的饋贈,而是親手創造的成果。它源于在逆境中不改其志的“韌性”,源于在平凡中發現美、創造美的“熱愛”。這是一種“苔花如米小,也學牡丹開”的生命尊嚴。
曾早紅的“花樣”人生啟示我們,真正的芳華,不在于歲月的平靜與否,而在于我們以何種姿態去面對歲月。每個人都可以是自己人生的畫家和歌者,以堅韌為筆,以熱愛為墨,在時代的畫布上,繪就屬于自己的、獨一無二的精彩篇章。
這,或許正是每個平凡的我們最生動的時代注腳。